2011年,正当欧洲和美国的债务危机吸引着全球目光的时候,中国的 经济情势表面上仍然令西方国家的投资者抱持着希望。然而,恰恰是 在这一年,中国经济已经事实上陷入了严重困境,而中国社会中对前 景的失望和绝望也日益弥漫,7月的动车撞车事故则令这种不满在媒 体和互联网上爆发出来。在国内民众的眼中,政府宣传的"盛世"已 经成为"镜中月、水中花",人们普遍担心的是今后将面临什么样的 变局。当局其实也已经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早在去年年底之前就悄 悄地停止了"中国崛起"的宣传,开始奉行以韬光养晦为主旨的新外 交战略(详见拙作《中国外交重回"韬光养晦"的背后──中国政府 的困中求存》,载《中国人权双周刊》第44期,2011-01-27)。 然而,西方国家的中国问题研究者和金融界商界人士往往还坚持以往 的看法:中国的经济发展已经取得了如此可观的成就,中国大概还会 继续成功地走下去。那么,究竟是国内民众的感觉出现了偏差,还是 外部观察者的认知滞后于现实的演变呢?为什么中国经济会陷入严重 困境,这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对中国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一、擦去"中国模式"身上的镀金,还其本来面目 经济发展是中国过去30年的政策基调,也是政绩合法性的来源。国内 的智囊们经常把这一点夸赞成邓小平思想的核心,是"中国模式"得 以称雄世界的亮点。其实,以发展来追求政绩合法性是晚期共产党政 权的普遍道路,并非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前半期的历史通常以革 命和打击"反革命"贯穿始终;后半段则陷入意识形态失灵的困境, 只能转而依赖政绩合法性。苏联在最后30年中就是如此,今日的越 南、古巴也在努力提升政绩合法性。人们可以说,告别革命、改而以 发展为政策重心,是共产党政权的一大进步;但是,这一转变本身包 含着对共产党传统意识形态有效性的彻底否定,所以告别革命、注重 发展自然而然地动摇着这种政治制度的意识形态合法性,因此也孕育 着它的晚期综合症。 这个晚期综合症源自社会主义国家发展模式选择空间的有限性。只要 共产党坚持一党执政,无论它怎么推行市场化,都不可能放弃各级政 府对经济的大规模直接、间接操纵。这不仅因为执政高层害怕失去对 经济命脉的控制权,进而丢失政权,也因为各级干部追随共产党高层 的根本目的是通过掌控经济活动来致富,一旦实行了真正的市场经 济,当官还有什么利益可图?正因为如此,不管社会主义国家是否推 行市场化改革,它能选择的发展模式其实只有两种,而且无论选择哪 一种模式都无法长期支撑下去。 社会主义国家追求政绩合法性的发展道路通常有两条:一条是大规模 实施公共工程、强化军工实力,用城市的鲜亮外表和"向全世界亮 剑"来展现国力,以提升国内民心、维系国际地位;另一条是改善居 民生活水准,以更多的社会福利来换取民心,这在苏联研究中被称为 "社会契约"(social contract),即政府提供福利,以此换取民 众的政治服从。 用这个简化的框架来看共产党国家,可以说,中国的80年代和苏联自 勃列日涅夫时代起都走了后一条道路,而二战后的斯大林年代和中国 的21世纪第一个十年,则走的是前一条道路。 以社会福利来换取民心的发展模式在苏联走到了极致,最后导致政府 手中的资源枯竭,经济停滞,民怨四起,到了这个时候,这样的发展 模式也就走到头了。而前一种发展模式困境的最好样板就是目前的中 国,这也是本文要着重分析的。 跳出狭隘的"中国特殊论"来看中国的发展模式,就会有与国内主调 不同的体会。中国过去十多年来的发展模式其实有一个参照系,那就 是二战后的斯大林年代。与苏联当年的发展模式一对比,就会发现今 天中国的成就竟然似曾相识。今天高度评价中国模式的人,往往都把 眼光投向京、沪等城市那超过纽约、伦敦的都市建设,还有豪华的地 铁、高铁,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国防实力大增,GDP总量位居世 界前列,外汇储备世界第一,等等。其实,按照60年前的国际标准, 那时苏联的都市建设、地铁建设、军事实力都可与英美比肩,毫不逊 色。 对中国、苏联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来说,要做到这点并不困难,因为 这类国家的资源完全由政府掌握,可以随时集中最大限度的资源,在 最短时间内完成任何它想建成的项目;与此同时,老百姓的民生就必 然为政府的"面子工程"让步。这种优势当然是民主国家的各级政府 望尘莫及的,它们既不能命令银行贷款,也不能随意拆迁,更大的约 束还在于,选民如果不想要这样的"面子工程",政府就得把工程下 马。同样举办奥运会,北京市长自然比伦敦市长阔气得多,也神气得 多。 在社会主义国家,站在政府立场的人,当然格外垂青和赞美政府的超 强能力,并且把老百姓的牺牲视为"必要的代价";但站在民众的立 场,就必然会追问,这种"党和国家"的"成就"是民众的福祉吗? 由此产生了一个大问题,即发展的正当性问题,到底是为谁发展谁受 益? 二、"中国模式":从漫步歧途到走进陷阱 自从邓小平讲了"发展是硬道理"之后,全中国上下就陷入了认识误 区,不管是什么样的政策,只要戴上了"发展"这顶桂冠,就堂而皇 之、无可质疑了。事实上发展本身并非目的,只是手段,这是常识。 衡量发展成功与否的标准是城市建设的豪华程度,或者建造航空母舰 的能力吗?那是政府的目的,却不是国家的目的。政府(the state)不能等同于国家(country),国家(country)是由国民组 成的,国民的需要才是国家的终极需要,一个国家的发展应该只有一 个目的,就是真正服务于它的大多数国民。所以,如果国民不能从发 展中受益,这个国家的发展道路一定走上了歧途。"中国模式"就是 从歧途走进陷阱的一个范例。 中国一直有一种说法,经济增长得快一些,国民收入的"饼"做得大 一些,大多数人便能从中获益。其实,世界各发展中国家的经验教训 表明,发展的果实大部分落入谁的袋中,是一小部分权贵成为主要获 益者,还是大多数国民成为主要获益者,取决于政治与社会结构的进 步与落后,而不取决于经济增长的快慢。 只有当经济增长伴随着国民收入的公正分配,民众生活水平的提升与 经济增长大体上同步,这样的发展才算是具有正当性的良性发展。世 界上有过不少这样成功的例子,如战后的日本以及阿根廷、智利、台 湾、以色列等。 但中国30多年的发展却显示出完全相反的结果,在国民收入当中,政 府占用和开支的比重越来越大,居民收入的份额却不断下降;进一步 看,贫富差距快速拉大,经济发展的果实被少部分人掠夺。以90年代 全国范围的下岗职工贫困化和三农问题为标志,中国的发展模式就明 显背离了社会公正;不择手段的经济增长成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政绩 工程",形成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增长便是政治成就、增长率决定 升迁"的制度环境。为了实现经济增长,经济发展主要依靠对廉价劳 动力、土地、矿物、环境等资源的剥夺,而权力和财产又集中在一小 群权贵手中。 这里仅举两例。第一,2007年中国农村居民的人均年生活消费支出为 3,223.85元,人均日消费是8.832元,按当年汇率折算,相当于1.162 美元,这一消费水平低于世界银行的全球生活贫困线标准(人均日消 费低于1.25美元)。世界范围内的其他贫困人口多在非洲等地的经济 停滞或战乱国家,唯独中国的数亿农村贫困人口与"经济建设上的辉 煌成就"并存。 第二,今年7月中国政府宣布,按新的个人所得税起征点月收入3,500 元计算,应纳税人数只有2,400万人。个人所得税起征点通常是一个 国家的低收入线,中国有八亿劳动力,只有3%的劳动力的收入高于低 收入线。当中国一小部分富人游遍世界、到处抢购名牌手包和服装 时,97%的劳动力的收入都低于低收入线。权贵们的财富再多,他们 的日常消费也无法支撑国民经济,何况他们最大的兴趣是到国外消费 或向国外转移财产;而在经济高增长的背景下,97%的劳动力仅能维 持温饱,那中国的企业向谁销售大量产品,又怎能避免产能过剩呢? 长期的社会不公、收入分配不公正,必然改变消费和投资的结构,进 而导致中国模式对畸形发展的依赖。既然国民收入分配长期保持不公 正状态,最后就必然制造出多数国民贫困、消费能力低下的社会结 果,于是在中国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里出现了国内市场缺乏充 足购买力这样的怪象;在长期"国内需求不足"的状态下又非要经济 高速增长,那就只能向全世界大量倾销廉价商品,因此造成巨额外汇 储备,同时在国内对应地过量投放人民币,导致通货膨胀;当出口困 难、国内消费疲软时,唯一的经济增长点就只剩下房地产和公共工程 了。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各级政府只能依靠房地产泡沫和大量奢华浪费 的公共工程来维持畸形的增长格局。中国的这种发展模式就这样最终 走进了难以自拔的陷阱,这个陷阱其实是"中国模式"胎里带来的, 只是掌舵的和吹鼓手们一直假装看不见罢了。 三、盛世终结,危局端始 "中国模式"内生的困境,从2009年开始将中国经济引进了左右失 据、进退两难的窄胡同。为了维持增长而单纯依靠政府投资项目和房 地产泡沫,最后导致严重通货膨胀和金融危机。 从2009年1月到2011年5月,中国的货币投放达26万亿元,其中约半数 属于超出正常经济活动需要的过度货币供应,这就是当前通货膨胀的 来源;同期各项贷款增加20万亿元,其中四分之三给了地方政府融资 平台或属于房地产贷款。地方政府花了钱无法还债,房地产泡沫过大 的话早晚会破灭,所以地方政府和房地产业都会造成巨额坏帐,因此 银行系统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 中国可能的金融危机远比美国的次贷危机要严重得多。唯一不同的 是,美国政府只能在透明化状态下应对,而中国政府则千方百计地连 捂带盖,不让国民和国际社会了解真相。国务院和铁道部之所以在温 州撞车事故之后急于粉饰太平、拒绝讨论真相,也有债务上的考虑; 如果真相被披露,国人对动车安全性的信任动摇了,客运收入就会急 剧下降,那国务院就不知道到哪里找钱,去替铁道部偿还那二万亿元 的债务了。 为了遏制通货膨胀和房地产泡沫,同时避免金融危机的发生,中国政 府不得不紧缩银根、挤压房地产泡沫。其结果是经济滑坡难以避免, 在江浙和珠三角一带,20%的中小企业已经倒闭,剩下的纷纷改行, "制造业做不下去了,转做房地产;房地产做不下去了,转做金融; 金融做不下去了,转做高利贷"。短期内拉升经济的唯一可能是再度 大量投放贷款,这当然是饮鸠止渴,其结果必然是进一步加剧通货膨 胀和金融危机。这正是此刻中国政府为难困顿的原因。 显然,多年来中国政府推动经济增长的做法已经走到了尽头,可以 说,"中国模式"带来的短暂盛世业已终结,取而代之的是危局的端 始。 现在,不仅广泛的社会不满和绝望随处可见,连国内的一些精英和学 者也开始出言批评。今年5月中国税务杂志社社长张木生接受《领导 者》杂志社社长周志兴采访时表示,"中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怎么样把我们的国家从本来已经走错的道路上能够拉回来一点"; 他还表示,"确实有人这样想,再有一年多就该交班了,下定决心, 排除万难,绝不作为,我们现在是抱着定时炸弹击鼓传花。"他所说 的"定时炸弹"就是中共当前面临的困境和危机,而"抱着定时炸 弹"的自然是第四代领导人,至于"击鼓传花"以后即将抱上"定时 炸弹"的则是第五代领导人。张木生说得非常坦率,不仅指出中共高 层是抱着"定时炸弹"度日,而且表示,现在的领导人不想或者是没 办法把"炸弹"的"引信"拆除。张木生是解放军总后勤部政委、刘 少奇之子刘源上将的好友,他的这番大胆言论是没有后台的文人绝不 敢公开吐露的。 目前国内各阶层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不安、压抑、惶恐 和忧虑。2011年很可能将被历史记载为中国局势大转折的起点。没有 这样的转折,中国的民主化无法起步;但在这个转折过程中如何走向 民主化,将是所有中国人面临的巨大挑战。 〔原载《中国人权双周刊》第58期2011-08-11;http://shuangzhou kan.hrichin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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