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我与冉云飞在酒桌上曾多次讨论中国正走向黑社会的问题,我们都感
到不寒而栗。政府是最大的黑社会,见风使舵的商人们,为利益的最
大化,向政府黑社会靠拢,或自己以黑社会的形式和手段,对付竞争
对手,对付麻烦制造者。而流动进城的农民工,为生存而打拼,往往
拉帮结派,形成初级的底层黑社会。潜规则无处不在,可公义在哪里
呢?追求社会公义的知识分子的出路在哪里呢?为报仇雪耻而手刃六
名警官的杨佳,为抵抗暴力拆迁而自焚身亡的唐福珍,为寻求大地震
真相而入狱的谭作人,还有众所周知的师涛、胡佳、高智晟、郭飞
熊、刘贤斌、邓玉娇──冉云飞一再深入到这些受害者的经历中,却
不明白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他曾幼稚或侥幸地想,被黑社会对付的命
运,不会降临到自己头顶──如果在国际上,至少在作为第四媒体的
网络上拥有较大的知名度,当局在整治时,将会有所顾忌。
维权律师滕彪被绑架是个不祥的信号。滕彪是北京大学的法学博士,
得过法国总统授予的人权勇士奖,在维权领域,介入比冉云飞早。上
世纪末,大学生孙志刚大白天在深圳街头遭执法城管盘查并殴打致死
的案件,经媒体曝光,激起全国民众的公愤。20多岁的滕彪应时而
出,与两位同仁一起上书全国人大,要求惩办凶手,借此取缔通行了
几十年的恶法。中央电视台以《三博士上书》为题,滚动报道,令滕
彪一举成名。随后,“收容审查制度”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果
真被废除,受害者孙志刚的名字,也载入了中国当代史。
滕彪本可以顺势进入体制,名利双收,但他却走上“底层维权”的不
归路:先是作为高智晟的助手,调查法轮功受害者;接着为盲人律师
陈光诚奔走呼号,当警方抵拢他家楼下抓人,滕彪竟然抱住陈光诚,
同警方展开拉锯战。滕彪还接下我“多年被禁止出国”的案子,我们
曾两次结伴,去重庆市涪陵区出入境管理处讨说法。可没过好久,他
的护照也在出关时被没收。我的出国权律师连自己的出国权也没法保
障,气得他猛挽袖子,要与海关人员掐架。
在四川大地震前夕,某天下午,滕彪正要过马路,两辆黑色轿车突然
刹在身旁,七、八条大汉跳出来,扭住他,将黑头套一罩,就朝车里
塞,滕彪只来得及叫出“你们”,就彻底暗无天日了。
滕彪被拉到郊外,秘密审讯三天三夜,自始至终,他都没弄清这伙人
的身份。今年初,一次维权律师聚会之后,回家途中,同一伙人以同
一种手法,再次抓走他和另外两位律师──与“茉莉花革命”有关
么?这发源于遥远的阿拉伯世界的民主革命,通过网络席卷而来,令
中国独裁者夜半惊魂。
警察一再威胁滕彪,要挖个坑把他埋了。此类语调从哪儿来的?上海
滩的流氓那儿,还是被打掉的重庆黑社会那儿?滕彪不是杀手,而是
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那么这话的潜台词,是不是又要仿秦始皇“焚书
坑儒”了?
和滕彪一样,冉云飞也有妻儿老小。男人为理想可以豁出去,可女人
呢?我是离婚两次了,再结再离的话,恐怕会给同志们增添笑料。前
前妻阿霞,陪我渡过四年牢狱之灾,崩溃啦;前妻宋玉,陪我坐了十
年无形的监狱,抄家、监视、羁押,朝不保夕的人生,也受不了啦;
现任女友小金屡经折腾,算个娘子军,可能否持久?刘晓波同志说:
“老廖你不适合中国国情,就别他妈的祸害良家妇女了。”可他自己
呢?入狱四次以上,可把老婆祸害得不浅。刘霞是个艺术家,写诗、
摄影、绘画,都极有天赋,但她的多半生活,却耗在“犯人家属”这
个角色上,头发白了掉了不少,就只得经常刮前卫光头。余杰老婆刘
敏,算个超级女人精,见老公的言论姿态凶猛,已成长为国家公敌,
靠不住了,就转身找上帝帮忙。这一来,两口子都有信靠,早晚床头
祷告,家庭阵脚就迅速稳住。紧跟着,王怡夫妇也有了信靠。而早年
的王怡,是和我一模一样的自由主义者,虽然结了婚,却一再写文
章,提倡不要孩子,因为他没有办法把孩子与这个法西斯环境隔绝
──比如上小学,个个要戴红领巾,要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
人》,他没有办法去阻止,除非不让孩子上学。王怡的深谋远虑真令
我服气。2003年隆冬,也是全国抓人,网络一片惊呼,王光泽写了
《今夜无人入眠》,而王怡写了《冷兵器时代的政治》,他说──“
我不知道一会儿敲门进来的,是朋友还是豺狼。”──可始终没谁敲
门,电话铃却响了,并且响了许多天许多次。是匿名电话,不找王
怡,专找王怡老婆蒋蓉,要如何如何,咋样咋样,如果王怡不收手,
她将成为寡妇等等。蒋蓉哭了,我不晓得坐卧不安的王怡,是怎样安
慰老婆的,我只听说不久,他俩都受洗归主,且转眼雨过天晴,如释
重负,还一门心思来催促我奔赴万里无云的天国。
基督教对中国家庭、特别是异见知识分子家庭的稳定作用,我和冉云
飞都看在眼里。他晓得自己恶习深重,一时半会儿没法根除,如果皈
依受洗,势必天天祷告,日日悔改,弄得上帝老人家心烦,于是一拍
脑门儿,动员老婆王伟去家庭教会。这下可找到组织了,在王怡做长
老的“秋雨之福”,异见氛围浓厚,老婆遇老婆,犹如老乡遇老乡,
一倒家常苦水,一谈不识时务的老公们,都两眼泪汪汪。王伟在蒋蓉
的开导下,如愿以偿受洗了,冉云飞也如愿以偿亲临现场,并在十字
架前,发表了感人至深的《在内人受洗仪式上的讲话》,说自己向往
信仰已久,但错误很多,迷惑不少,成为信徒的时机和条件尚不成
熟。
将老婆交给上帝托管的冉云飞,不再担心中国式的黑社会,他义无反
顾且浑身轻松地投身网络民主。除了“每日一博”,他还沉迷于推特
发言,甚至在酒桌旁,冲着手机屏幕,他的两根大拇指也在飞快翻
动。在刘晓波入狱前后,他的崛起速度惊人,异见知识分子的网络号
召力,冉云飞肯定在前五名之内。
他的酒量也同名声一般,水涨船高。最近半年我们碰面,添酒时,他
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这明显是酒精中毒的征兆,可他照旧每喝必
醉。因为大伙儿在一块,言论不仅自由,而且猖狂,这就是我们幻觉
中的理想社会啊。未来中国的参众两院,不就这样拍桌子打板凳、畅
所欲言么。而当曲终人散,各自回家打开电脑时,却有那样多的苦
闷,那样多的冤屈,那样多的绝望。于是冉云飞说,酒精中毒是为民
主付出的最小成本。
有一次,我在成都玉林南路的小酒馆搞地下演出,本地老哥们儿蜂拥
而至,冉云飞、王怡、李亚东、蒋骥、汪建辉都夹杂其中。一派乌烟
瘴气,我把洞箫、转经钵、口琴、算盘轮番弄了一遍,还吟唱了《八
九悲歌》,引起大伙儿的强烈共鸣。精神抑郁的地下歌手曹草居然在
台下与我即兴应和。太他妈飞了,冉云飞起立喝彩,接着勒索谢幕的
我,将卖艺所得的600元钱,悉数给大家买酒喝。那夜我们灌了几箱
打折啤酒,连滴酒不沾的王怡,也象征性舔了两口,而冉云飞更是如
虎添翼,估计一人就干掉一箱。我说:“王怡他们有教堂,我们也
有。”冉云飞会意,立马接嘴:“我们的教堂就是酒馆。”我说:
“你把老婆送王怡那儿,自己充当基督徒家属,把着上帝的门槛,就
是不跨进去,原来是想撒开蹄子喝酒,撒开蹄子抵抗一个不苟言笑的
党国。”冉云飞哈哈大乐,说:“你狗日的悟性也太差了,难怪离婚
两、三回。以后遭遇家庭危机,就来向老子讨教嘛。”
往事如河,眼皮眨两眨,似乎还有波纹。而坐牢的冉云飞,对于墙外
的你我,犹如不拘礼法的远行侠客,袖手而去,自此多年不会在一块
喝酒了;也许意外重逢时,彼此都喝不动了,可那种猖狂而宿命的酒
意,那种让他失去自由的自由的酒意,将永在。
有审美价值的人都进了监狱。
剩下的都是些索然无味的人。
听说前几天,王伟跪倒在四川省作协门口,仰天嚎啕,吁求上帝让冉
云飞回家。宿舍楼里住了几十位文人墨客,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此
时却一个不见。王伟跪了两个多小时,元气耗尽,即将昏厥,幸得流
沙河夫人外出归来,急忙救助。不料警车接踵而至,排开几层看客,
强行将王伟带往附近的派出所。
天擦黑了。我等不来王伟,只得转身离开,灰溜溜地下楼。我想,王
伟后来咋样?当晚回家没?还有他们的孩子小冉,该如何理解这类事
情?
出了楼缝,汇入滚滚车流,我又耗两个半小时返回温江。中途接一海
外电话,采访对抓捕冉云飞的看法。已经烦透了,我能有啥看法。记
得前年,也就是党国60周年,“10.1”国庆节,盲流诗人曾德旷突
然来电话,说他正在锣鼓喧天里,噼哩啪啦拍苍蝇。我说:“你真无
聊。”他说:“不无聊,我要拍够60只,然后一一吃掉。”我说:
“你不恶心么?”他说:“不恶心,新中国60岁,我感觉幸福,感觉
苍蝇很香。”
我也感觉苍蝇很香,因为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垃圾场,你我有时活得象
苍蝇,有时还不如苍蝇──敢冒吃巴掌的危险,始终以自由的嗡嗡去
骚扰和谐社会。
苍蝇们长期逍遥法外,而冉云飞却被绳之以法──我把这故事讲给海
外的采访记者听,她受不了啦,我还要坚持讲完。
有审美价值的人都进了监狱
剩下的都是些索然无味的人
酒可以喝,但不多喝
烟可以抽,但适可而止
男女关系要爽,但不能亏了身体
该吃不该吃,心中得有数
据说爬行动物最长寿,比如乌龟王八
所以养生专家教导我们
在社会上走动,在网络上发言
同流氓政权打交道
注意伸缩有度
否则龟头挨了刀
如冉云飞这号
下一次政局阴转晴
就失去折腾的机会
(2011-03-23,星期三,完稿于不自由的成都远郊)
〔原载《中国人权双周刊》第58期2011-08-11;http://shuangzhou
kan.hrichina.org/〕
0 评论:
Speak up your mind
Tell us what you're think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