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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在本刊多次撰稿、坐了11年冤狱返港的牛津大学博士徐泽 │
│ 荣接受本刊专访,详谈他的案情、狱中遭遇和未来打算。这 │
│ 是中共陷害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个案。 │
│ │
│ ──《开放》杂志编者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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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11年,约在沙田新城市广场见面,几乎认不出来了。真是监狱岁
月催人老!但话题一打开,那个面容生动、思想敏锐、记忆力极佳、
引用数字如数家珍的徐泽荣又回来了。他一坐下就问时事政局,问刘
晓波、王炳章、习近平、中共十八大……对11年来监狱之外的世界所
发生的一切如饥似渴。在侃侃而谈之中,看得出来他对外面世界有相
当了解,除了上网要适应外,并未与外界脱节。由于要谈的太多,从
中午谈到晚上,到分手时仍欲罢不能。好在徐泽荣自由了,排山倒海
的讯息,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消化。令人高兴的是11年的牢狱没有把他
的精神压垮。
报导马共电台中联部大发雷霆
〔“问”≈蔡咏梅问;“徐”≈徐泽荣答〕
问:你出事的消息,我们很久才知道,当时传闻很多,可不可以讲一
下你被捕的情况。
徐:那天是2000年6月23日深夜,我在广东番禺丽江花园的家中,来
了一群人拿着拘留证,说他们公事公办,家被搜查,我的电脑、
传真机被作为犯罪工具被没收。
问:很突然吗?
徐:我不意外,已有思想准备。我研究韩战、苏联军援中国革命的历
史,已有人向我发过警告。我觉得自己早晚会出事。出事这天早
晨,有个香港商人陈文兴打电话给我,说看到新出的《亚洲周
刊》,上面有我的关于马来亚共产党在湖南设电台的文章,问我
会不会有问题。不过对这个警告,当时我不太留意。
问:你一审判罪是“为境外非法提供情报和非法经营”,二审改为
“为境外非法提供国家机密罪和非法经营”,主要是发现你1992
年向韩国学者提供中共50年代关于韩战的内部资料。但《开放》
杂志曾报导你出事是写马共电台这篇文章。你知道究竟是甚么原
因吗?
徐:我在监狱时也怀疑与这篇文章有关。我坐牢五年后听家人说,一
个广东政法委书记(名字不便透露)说我这篇稿导致马共两名党
员坐牢,其中一人已瘐死狱中。
问:详情是怎样的?
徐:这篇文章是我到湖南益阳市岳家桥四方山采访60年代到80年代时
马共电台的遗址,文中提到马共电台两名负责人男的名叫洪滔、
女的名叫李凡。好象就是这两人被抓了,他们可能用的是假名,
但马共应该知道他们的真实身分。1989年一直躲藏在泰国边境的
马共军队投降后,留在了泰国,相信被捕的这两人一直生活在马
来西亚未向当局自首。
问:马来西亚的政府抓人,中国政府就抓你报复。传说中联部为这篇
文章大发雷霆,扬言要重重惩罚你。
徐:是的。中联部觉得对这些人有义务和责任。东南亚共产党革命,
都是中联部搞的。我在印度出版过一本英文书《中国和泰国武装
斗争》,是我中文大学硕士论文。我为甚么要去调查马共电台,
就是因为我研究中国支持东南亚革命这个历史。没有中国支持,
这些革命是搞不起来的。赤柬也是这样,邓小平批了九千万美金
给他们,赤柬有五千人在广州受训,然后用船把他们运回柬埔
寨。这些都是中联部做的事,找解放军配合。我听家人说,我出
事后有认识我家的老干部讲,徐泽荣是出卖革命,应该判无期徒
刑。
问:在监狱中曾问了这件事吗?
徐:我在广东花都看守所时候,有次审讯员拿出这本亚洲周刊,问我
是怎么回事。但这件事不能摆出来,不能公开起诉我。
问:听说你那篇文章出来后,正是江泽民要访问东南亚,因此当局说
你是破坏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关系。外交部还为此发过内部通报。
徐:我才出来,不清楚,我会花时间去查明真相。
问:你被捕后,媒体曾报导说当局怀疑你是英国军情六局特务。
徐:这是他们的思维模式。一审说我出卖情报,自然就要查我的背
景。我在英国牛津大学读博士,我以前在香港新华社工作过,同
事陈瑜林、潘晓章据说做了英国特务,潘晓章后来死在监狱中,
我和他们有来往,因此就往英国那边联想。我在香港和深圳时,
国安部对我作过调查。我抓后,他们抓了我太太袁秋讯审问,但
没有查出任何证据。你了解我,我生活一直很清贫,世界上有那
样穷的特务吗?我办《社会科学季刊》,是我表妹夫给的钱,四
年时间捐了380万给我,奇怪的是,这事他们却不去追。
韩战经验总结套书早不是机密
问:现在审判书上加诸你的两项罪名都涉及讯息自由。
徐:非法经营这罪名我愿意认,虽然我经营的是出版,但第二条我觉
得司法管辖权不对。你说我出卖国家机密,这是军事方面的机
密,又涉及现役军人,当然应该交军事法庭审判。二审判决后,
03年9月在东莞监狱,深圳国安来了两个人,对我说,你这个案
子现在定了,将来还可以讨论。说明他们也觉得法理上讲不通。
问:这罪名是如何给你定上去的?
徐:我被抓后他们就查到了我这个朝鲜战争经验总结这套书的复印
件,还有我和袁秋讯将这套资料给南韩学者的传真通讯。这套资
料有五卷。一卷是北京军事科学院研究员齐德学借给我的,另一
卷是南京高级步校借的,我影印后都还给了他们。另外三卷是广
州军区副司令员庄田的,他死后,当局归还抄家物质,有这三卷
书,家人还给广州军区,广州军区不要,他们原打算当垃圾扔
掉,就送给我了。我复印后重新装订好也还给了他们。但庄田的
家人都没有被追究法律责任。好笑的是,一审起诉意见书说我是
潜入庄家,好象我是偷他们的。
问:50年代的韩战内部资料怎么可以说是国家机密,这是欲加之罪。
徐:这份材料原没有定性为密件,是审我时追加的。而且根据去年4
月新公布的保密法15条,除非另有规定绝密级到期30年自动解
密,一般则十年20年。但他们对机密的认定是很随意的。我在英
国读书时,BBC记者要我谈十五大,我就发了个传真给袁秋
讯,要她把香港有关于十五大的猜测写了传给我。这些传真信竟
然也被他们当作是国家机密。
广东花都东莞两所监狱状况
问:被抓后的感受如何?
徐:突然失去自由,开始很恐惧,有时一天要审讯两三场,非常痛
苦,觉得要判死刑,判无期徒刑,想到过自杀。但一审后情绪就
定下来,可以写东西,请律师,一年后首次见到家人。我读复旦
大学时入党,在花都看守所写了两次退党声明递上去,但没有任
何下文,我不知现在是否还是共产党员。
问:据说看守所情况比监狱差。
徐:我在花都国安看守所关押了两年半,其中八个月上诉。中国监狱
是讲等级的。这个看守所是国安系统,关特务、政治犯、和广州
市副局级以上的高官,条件很好,室内有空调,有电视,伙食也
不错。如果是一般看守所就很惨。我的编号是047,就是说,从
95年这个看守所成立,我是第47个犯人,一年平均关十个犯人。
条件虽然好,但不能有纸笔写东西,而且一间房只住两个人,只
能待在房里,是很苦闷的。我后来送到广州西川监狱后,听说中
美双面特务高瞻也曾关在花都国安看守所,与我在同一时间,我
曾经听过女人讲话声音,不知是否此人。我1995年访问台湾,当
时中国留美学生的政治学会组团访台,见过她,觉的她很有钱,
买很粗的金炼子。
问:你随后转送的东莞监狱如何?
徐:二审后的2003年1月,我被转送到东莞监狱。在花都不劳动,在
东莞就要参加劳动,虽然我干的是轻活但也很累,要加班。监狱
经济挂帅,把犯人当赚钱工具,工资很少,每个月最多20多元,
要先扣800元给国家,说国家养了你,你在狱中是白吃白喝,这
是讲不通的。我觉得劳改不能改造人,除非是自愿,一个人犯了
法,剥夺自由已是最大惩罚。
康原的关注,处境得到改善
问:与花都相比如何?
徐:好多了,在花都关在只有一两个人的牢房中,现在一间牢房有十
至12人,有人说话。东莞监狱是广东的模范监狱,管理比较文
明。这也有美国人的功劳。中美对话基金会的康原(John
Kamm),于1999年11月来参观过,由司法部外事处的人陪同,监
狱小报有报导。有了美国人的关注,监狱环境得到改善,犯人都
是受益者。
问:康原对你的案子一直很关注。
徐:是的,这年11月我从东莞监狱调到环境更好的广州西村监狱,我
认为是康原帮的忙。广州西川与东莞这两个监狱都被评为广东部
级文明监狱,由于西村是广东劳改局直接领导,生活上对犯人更
要文明一些,加班也没有东莞厉害。在东莞由于劳动时间长,没
有时间写东西,我要半夜起来写。西村监狱15个监区,一个关香
港人,一个关澳门台湾人,还有一个关外国人,但没有西方人。
我是关在大陆人的监区内。牢房中都有卫生间。一个缅甸人说感
觉很好,好象是住宾馆。05年2月还把我与老弱犯人关在一起,
免于劳动,使我有时间写东西,都是康原与当局交涉的结果。他
还给我寄了五本书,是关于美国外交和国际关系这类,还收到他
一封短信。
问:你坐牢期间,海外对你的救援是否知道?
徐:我听律师讲到海外有人声援我,联署签名。也有后来入狱的犯人
说在香港电视上看过报导。我最为惊讶的是在广州监狱收到美国
硅谷寄给我的一张卡,有八个人签名,其中一位叫周锋锁,我觉
得名字很熟悉,我查官方出的“6.4”书《新中国大波澜》,发
现他是北京天安门学生领袖,心里很震动。还收到国际笔会从美
国寄来的四封圣诞卡,也感到意外。你们独立中文笔会颁奖给
我,侄女也告诉我了,还把奖杯的照片交给了监狱方面。这些对
我都是很大的鼓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认为我是犯罪
的。我真的是很感谢大家。
在狱中写了四部书,日记被扣
问:听说你在广州监狱中碰见过程翔?
徐:大概是08年冬天在广州监狱医院的候诊室,恰好我们两人去看
病,我以前见过他,不熟,大家都剃了光头,样子认不出。但我
们身上有姓名牌子。他先打招呼,问我,“你是不是徐泽荣博
士”,很从容的样子。这时我才认出他是程翔。谈了40多分钟,
不敢谈案情,只谈监狱的情况,因为有看守在旁边。记得他听说
我在狱中可以写东西感到很惊讶。
问:你写了些甚么?
徐:我在狱中写了七年,背都写弯了。因为没有桌子,是坐在小板凳
上,以床为桌,腰要弯得很低。写了四部书。第一部是批判马克
思的劳动价值论《马学知行原错:1859~2009》。这本书我写了
四年。我在复旦大学读书时,就觉得马克思劳动价值学有问题。
我与同学讨论,有个同学说这个题目敏感,不想“因探讨而坐
牢”,而我就是“因坐牢而探讨”。书完成后,写了封两万字的
信给王沪宁(编按:王沪宁现任中共中央委员,中央书记处书
记,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谈这本书。他是我复旦同学,
曾一同上《资本论》的课有半年。当然没有回音。但在美国的胡
平已知道我在狱中批马克思主义,可能是早已出狱的难友传出去
的。
问:另外的三本书是甚么?
徐:一本是自传,从我出生写到读大学;一本是技术经济论述,谈中
国的治山治水,我中专念机械专业,对这些有兴趣;还有一本是
散文杂文集,是在看守所写的。这四本书的手稿都获准带出来
了。但我有12本日记被扣留,可能因为写了监狱情况,其实我写
得很中性,监狱的进步我也写。相信我的日记最后一定会还给
我。
可以阅读《参考消息》、《南方周末》
问:关在狱中11年了不了解外面世界?
徐:对外面也不是太隔绝。我在狱中读二、三十种报刊,《人民日
报》、《参考消息》是监狱提供的,其它刊物都是我自订的,有
《南风窗》,《南方周末》,中国自由主义的动向是清楚的,外
面发生的大事都知道。《参考消息》很有价值,引用的消息来自
海外,西方关注中国人权、天鹅绒革命、茉莉花革命,我都知
道。对现在中国社会腐败黑暗也清楚。狱中一些犯人就是抗拆
迁、示威,或冲击县政府抓进来的,他们想做杨佳,认为中共就
是最大黑社会,电视新闻九个常委出场,他们说“九个黑帮头
子”。大声说,不怕管监狱的人听到。当局也知道,他们也在留
后路。有次监狱医院院长给犯人作报告说,我知道你们当初都是
为生活所迫,现在社会不公更严重,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问:出狱后,生活有困难吗?
徐:还好,家人和朋友都支持我,经济上没有困难。我出狱前母校牛
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已通知我,说要请我做一年访问学者。我9
月在香港参加儿子的婚礼后,10月便会随儿子到英国生活。准备
用这一年时间完成两本英文专著。第一本是我的博士论文《雾释
鸭绿江──中国出兵朝鲜决策与目标》。这本书早已和英国麦克
米伦出版公司签了协订,准备出版,他们要我将原文缩短几万
字。2000年2月签的约,但四个月后我就坐牢了。出版公司通知
我,会无限期等待我出狱后出版。另一本书就是我在狱中写的批
判马克思劳动价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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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泽荣简历(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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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广州,香港永久居民。
◆上海复旦大学毕业,香港中文大学硕士、牛津大学政治学博士。
◆曾在香港创办香港亚洲科学出版社,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季刊》,
后在广州社会科学院及中山大学东亚研究所任副研究员。
◆研究韩战及中苏输出革命史。
◆2000年6月24日凌晨在广州番禺家中被捕。
◆2001年12月20日一审判13年徒刑,罪名“为境外非法提供情报”和
“非法经营”。
◆经上诉2003年12月二审判决罪名改为“非法提供国家机密罪”和
“非法经营罪”。
◆三次减刑共两年。2011年6月23日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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