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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悼念我的老乡李旺阳

Written By CDP.ORG on 2012/07/05 | 7/05/2012


茉莉
获知李旺阳“被自杀”,我泪眼朦胧。人类舍生取义的历史,在我们 湖南那块灼热的土地一再上演。百年前谭嗣同毅然走上断头台,百年 后久经摧残的李旺阳,被一根白丝带系于窗上。谭嗣同18岁时,曾写 下这样血性而刚烈的诗句:“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 搓。”
这两位湖南老乡都成为不朽的殉道士。在西方诗歌里,有一种美被称 为“毁灭之美”。毁灭何以产生美?其美在于人对真实信念的执拗的 坚守。100多年来,中国历史千回百折,但义人们追求的基本价值却 是亘古不变的,例如自由、正义和真善美。
世界为李旺阳的命运而震惊,网上中国人纷纷悼念和抗议,成千上万 的香港人走上街头,为李旺阳伸张正义。就象一道惨白而强烈的光 束,李旺阳之死投向当今中国的重重黑暗,使黑暗显露出丑陋而残忍 的原形。
我和李旺阳同时在邵阳判刑
我和李旺阳不但是邵阳老乡,而且是在同一时期被判刑入狱的政治 犯。1989年6月9日,李旺阳因组织“邵阳市工自联”并担任主席而被 捕。6月14日,我因为发表谴责李鹏政府镇压学生的演讲而被收审。
记得那年的一个秋日,我在邵阳看守所的女牢里,看守所范所长在铁 窗顶上喊我,说:“莫莉花,今天工自联的李旺阳被判13年刑期,你 的影响比他大,可能会判刑更重。”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李旺阳的名 字。
后来听我家先生傅正明说,李旺阳是在1989年10月开庭判刑的,那天 他前去法庭旁听。法庭设在一个工厂的礼堂里,虽然是公开审判,但 旁听的人寥寥无几。傅正明坚持听完了审判,后来告诉我:李旺阳在 其“最后陈述”里,仍然坚持谴责邓小平镇压学生运动的暴行,是一 条硬汉子!
1989年12月24日,我的“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在邵阳市委大礼堂开 庭。在此之前,中共法院曾警告过我,如果我利用公开说话的机会继 续宣传学潮中的观点,将被从严治罪。我的律师转告我,说家中亲人 为此非常担忧。想到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孩子,我不得不讲究策略。 后来我采取的法庭辩护对策是:回避“6.4”屠杀的问题,只从法律 角度为自己做无罪辩。
我的案子开庭的那天,市委大礼堂座无虚席。上千市民和大专学生忍 受着寒冷和饥饿,陪伴我受审。他们屏息静听我的自我辩护,不断爆 发出鼓励我的掌声。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法庭只好把我的刑期压至 原内定范围的最低,即有期徒刑三年。
事隔23年再来回忆这段旧事,我已经没有了当年法庭抗辩成功的自豪 感,而只有深深的愧疚。我的刑期只有李旺阳刑期的零头那么多,是 因为我不象他那样勇敢,不象他那样在法庭上坚持说出六四真相。同 时,身为高校教师,我的遭遇在邵阳获得了广泛的同情和关注,我受 到的惩治因此远比一般工人市民为轻。当时,很少有人去关注一个被 判重刑的普通工人。
根据多年的观察,我可以说,在89民运中,最勇敢的是象李旺阳一类 的平民和工人,最不争气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一些入狱的知识分子低 头认罪,有的甚至上电视作伪证,证明自己没看见天安门死人,以此 求得当局的宽恕。包括我本人在内的的知识分子政治犯,大多没有遭 受过酷刑。而李旺阳,却承受了我们不能设想的最严酷的刑罚。
1993年我出狱后流亡香港,开始在一家餐馆打工洗盘子。当时我们几 个朋友私人凑了一笔钱,捐给仍在狱中的李旺阳。我把钱寄给一个朋 友,让朋友的朋友转到李旺阳的妹妹李旺玲那里。然而,好心帮忙的 朋友却因此受到当局的追究。后来我几次找同是邵阳老乡的卢四清商 量,怎样才能给李旺阳送点治病的钱。卢四清觉得这事很困难,他 说:“茉莉,现在邵阳国安部监视得非常厉害,你找谁帮忙送钱,就 害了谁。”那是一个救助无门的世道。
精神圣徒捍卫真实和尊严
由于我们的无能,由于缺乏足够的社会关注,中共当局在长期迫害李 旺阳时毫无顾忌。六四过去的23年里,李旺阳竟然有21年在狱中。第 一次入狱时,他还是一个健康的中年男子;第二次入狱时,他已经成 了被人抬进监狱的残疾人了,最后成为一位疾病缠身、双目失明、双 耳失聪的残疾老人。人生境遇惨痛如此,夫复何言!
为什么李旺阳要承受这样的磨难?这是因为,他的心中有着某种不可 摧毁之物,即对于自由和尊严的信念。他真正实践了哈维尔的理想: “生活在真实中。”“我今天受迫害,不过是我骨子里流的热血要比 你多一些而已。”李旺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
最初,李旺阳和我一样,都曾事先获知“6.4”后将要抓人的消息, 当时我们都拒绝逃走。李旺阳的理由是:如果逃跑,就对不起邵阳工 人。但我在出狱后,因一个采访事件陷入危险境地,由于不愿再次入 狱,我选择了逃亡海外之途,而后在瑞典一直过着自由和安宁的生 活。
李旺阳本来也有机会逃避更多的厄运。中共当局曾多次要求李旺阳写 悔过书,承诺只要认罪就放他出狱给他自由,但李旺阳写出来的却是 批判中共的檄文。由于骨子里流淌的热血和信念,这位工人兄弟宁愿 把牢底坐穿,也绝不向中共当局示弱妥协。
据他的狱中好友张善光先生说,李旺阳是读过不少书的,他知道俄国 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知道渴望光明、自由和尊严的人们 将要面临的种种凶险: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 狱、疾病,甚至于死亡,还有跟人们的疏远,完全的孤独。
尊严是人的本性之一。人的这种本性,可以让所有的极权制度都失 效,因为拥有尊严感的人不甘匍匐在极权的脚下。因此,极权主义千 方百计要摧毁人的尊严。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这一著 作里,揭露极权主义的暴力以“三步程序”消灭真正意义上的人:第 一步是“杀法权之人”,即剥夺人的基本政治权利和公民权利;第二 步是“杀道德之人”,摧毁人们良心的抵抗:第三步是杀绝人的个性 思想和创造性,把人变得象行尸走肉。
为抵抗如此残酷的专制暴力,李旺阳丧失了一切:视力、听力、健康 和本应有的家庭。在他去世前,香港记者采访他,只能在他的手上或 大腿上写字。但是,当中国人在邪恶面前丧失抵御的意志、普遍变得 麻木不仁之时,李旺阳维护了人类最有价值的东西──尊严。
白居易曾有诗云:“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 指柔。”作为一位充满尊严的精神圣徒,李旺阳将长存于我们心中。
坚持公开言说“6.4”至死不渝
对自己的人生,李旺阳曾有一个平凡而美丽的梦想:出狱后卖掉自家 的老屋,拿这笔钱开一家餐馆,做有品牌的大饭店,前有停车场后有 草坪。朋友们来了,就在草地上品茶、喝酒、聊天、晒太阳,不亦乐 乎。这些梦想,是他与好友在狱中医院住院时谈到的。
然而,李旺阳没法摆脱厄运去追求他的美丽梦想,因为他自始至终都 在言说“6.4”。1989年李旺阳到北京受到学潮感染,在军队戒严后 他组织工人声援学生,在“6.4”镇压后他发动游行示威,在公审法 庭上他仍然言说“6.4”。直到临死之前,一身残疾、不能独自行走 的他还在医院里接受香港记者采访谈“6.4”。
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6.4”尚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之中的,他们也 在私下里谈论“6.4”。但是,公开言说与私下谈论是很不相同的。 公开言说是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是对禁锢言论的权力的挑战。尤其 是在人们对某个公开事件集体保持沉默的时候,公开言说意味着承担 责任,意味着刺破权势者刻意隐瞒的真相,因此需要更大的勇气。
米奇尼克曾高度评价公开言说的意义:“词语有他们自身的力量;正 是词语创造了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对于“6.4”屠杀,言 说本身就是行动,因为言说可以呼唤人们的正义感,足够的言说可以 形成一个推进社会进步的话语场,促使人们思考并解决问题。
正因为言词有如此力量,所以中共当局要以严厉的手段惩罚公开言说 者。不肯放弃言说“6.4”的李旺阳,在狱中曾有20多次被关小号, 那种又黑又臭的囚室被称为“棺材仓”。他遭受的酷刑多种多样:手 铐铐进骨头、牙齿被撬光、还有电棍和毒打。
当100个享受优渥生活的中国御用文人抄写毛泽东延安讲话,因其道 德上的虚伪怯懦成为专制制度的共谋者,当嘲笑英雄的犬儒主义成为 中国社会通病之时,我们悼念因精神高贵而遭受苦难的勇士李旺阳。 对李旺阳的命运心怀愧疚的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象李旺阳那样 ,继续不懈地公开言说“6.4”。
写到这里,我想起广州维权的朋友在河边放23艘点上蜡烛的纸船,悼 念在“6.4”后遭受了23年厄运的李旺阳。那里烛光点点如星星闪 耀,本不信神的我默念起主耶稣在马太福音里的经文:“为义受逼迫 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原载香港《争鸣》2012-07;http://www.chengmingmag.com/ cm414/414mai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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