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伪民主误区

许良英

一、旧说误人

《炎黄春秋》2011年第五期施京吾先生《从历史实践看民主与专制的
关系》，对我们的《评"专制的对立面"之争》一文提出原则性的反
对意见，主要是在对卢梭和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评价上。要厘清这两个
问题，得追溯100年前的历史。

早在1903年5月，18岁青年邹容发表的振聋发聩的政治宣言《革命
军》中，四次宣扬了卢梭，声称要高举卢梭等大思想家的旗帜（原文
为"执卢梭诸大哲之宝旖"），以招展于我神州大地。显然，在作者
心目中，卢梭是世界民主思想家的主要代表。

随后，1915年9月《青年》（后改名《新青年》）创刊号上主编陈独
秀的论文《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中声称："可称曰'近世文明'
者，乃欧罗巴人所独有"，"而其先发主动者率为法兰西人"。可是
历史事实并非如此。

文中又说，1789年法国《人权宣言》的作者拉法（飞）耶特（Lafa-
yette），也是美国《独立宣言》的作者，这是历史的颠倒。事实
上，美国《独立宣言》系杰斐逊（Jefferson）起草，1776年7月4日
大陆会议通过。而作为支援美国独立战争的志愿者拉法耶特于1777年
7月才到美国。12年后，法国大革命爆发，拉法耶特负责起草《人权
宣言》，他邀请当时任美国驻法国公使的杰斐逊帮助起草。是美国革
命影响了法国革命，而非法国革命影响美国革命。

上述两个似是而非的论述，100年后的今天还被人们承袭，有点匪夷
所思。

二、是法国大革命首先实践现代民主制吗？

施京吾文中说："现代民主制的实践首先在法国，因大革命而传播欧
洲，渐次世界。"可是，只要概略考查一下近代文明发展史，就会发
现这一论断不符事实。在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前208年，就有，1581
年成立的荷兰共和国，继而有1688年的英国光荣革命和1776年的美国
革命。而它们的发生是一环扣一环的。

经过20多年反抗西班牙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于1581年成立的荷兰共
和国，虽然实行的不是健全的民主制，但已具备现代民主制的雏形。
在随后199年的黄金时代里，它拥有世界最大的海上贸易，世界最大
的造船业、纺织业和印刷业。它所拥有的资本比欧洲其他各国的资本
总和还要多。它的殖民地遍布世界各大洲。同时它是世界上最自由、
宽容的国家，科学、文化都走在世界前列。

荷兰共和国的民主政治直接影响了英国。英国有悠久的争自由的传
统。1215年就制定了限制王权的《大宪章》，1265年创建议会，但议
会与专制国王的斗争层出不穷。1640年爆发了清教徒革命。1688年，
为推翻信天主教的国王，国会两党领袖邀请荷兰共和国执政来英国保
护英国人民的自由和新教，他欣然允诺，率领1.2万名将士乘600多艘
舰船横渡北海，未遭任何抵抗进入伦敦，被议会奉为英国国王，条件
是：国王不得自行其是，必须接受议会的决议和监督。这次革命史称
"光荣革命"，创立了君主立宪制，开创了现代民主制的主要形式
──议会民主制。

光荣革命体现了洛克（J. Locke， 1632～1704）的自由民主思想，
1776年美国《独立宣言》也继承和发扬了洛克思想。美国创建了近代
最为健全的民主政制。13年后爆发的法国大革命，是在美国革命的直
接影响下产生的，怎么能说"首先实践现代民主制"？

三、现代民主理论创立者洛克

20世纪英国著名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柏林（I. Berlin）于1956年出版
的《启蒙时代》中说：洛克是"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主流的哲学
和政治传统的始祖（father）"。光荣革命前七～九年，洛克写出了
呼唤革命的《政府论》（1690年才出版）。他以渊博的知识和深邃的
理论洞察力，把常识、经验和理想、期望融为一体，为现代民主政治
提供了充分的理论论证和相当完备的可行方案。

《政府论》认为，人类处于自然状态时，人人都是平等而独立的，任
何人不得侵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或财产。人们可以相互订立协
议和契约，因为真诚和守信是人的本性。自由是指不受他人的束缚和
强暴；没有法律，就不可能免受这种束缚和强暴。法律的目的是要保
护和扩大自由；没有法律，就没有自由。当人们同意建立一个共同体
（政治实体）时，多数人有行动和约束其余人的权利；每个人都有义
务服从多数人的决定。

书中还论证了立法权与行政权必须分立，并提出人人都有自卫和反抗
暴政的权利。

1726～1729年间旅居英国的法国文学家和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
读了洛克的著作，推崇备至，在《回忆录》中说："我是极端尊敬洛
克的：我把他看成是唯一合理的形而上学者；我特别推崇他的那种极
新颖同时又极明智、极大胆的严谨态度"。随后，1729年法国法学家
孟德斯鸠（Mon-tesquieu）也在英国考察二年，并被选为英国皇家学
会会员。他对英国的政治制度十分赞赏，进而提出立法、行政、司法
三权分立理论。

伏尔泰和孟德斯鸠回国后，大力宣扬洛克的哲学政治思想和牛顿
（Newton）的科学成就，开启了欧洲的启蒙运动。启蒙运动是人类历
史上最彻底的反对封建专制和愚昧的思想解放运动。它的中心内容是
民主、自由和科学、理性。它是14～16世纪文艺复兴运动的继续和发
展。

四、伪民主独裁的政治哲学发明人卢梭

启蒙运动中后期出了一位对公众最有感染力的贫民出身的思想家卢梭
（J. J. Rousseau，1712～1778）。他于1762年出版《社会契约
论》，此书副题为《政治权利的原理》。他满怀激情地宣扬前人已经
揭示的原理，特别是洛克《政府论》的主要论题。他有严密的逻辑思
维，又有洋溢的热情。但是他的思想和人格却充满矛盾。他反对启蒙
运动所尊崇的理性与科学，而主张以感情与信仰来取代；他把社会上
种种罪恶归咎于理性、科学和社会进步，而向往人类的原始状态。他
虽然也强调人权，但他认为，众多个人通过社会契约结合成一个集体
时，"每个结合者的一切权利全部转让给整个集体"。他把社会集体
类比作生物有机体，认为它有自己的意志，即"公意"，并且认为，
"任何人拒不服从公意的，全体就要迫使他服从公意。这意味着人们
要迫使他自由！"以后黑格尔（Hegel）又加以发展，把自由定义为
服从警察的权利。对此，罗素（B. Russell）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梭
的学说"虽然对民主政治献嘴皮殷勤，倒有为极权主义国家辩护的倾
向"；他是"伪民主独裁的政治哲学的发明人"（《西方哲学史》，
1955年）。"伪民主"，何等恰如其分的称谓！

卢梭创造的概念"公意"，不同于人们熟悉的众意。众意是各个个人
意志的总和，中间存在着分歧和差异。而公意只着眼于公共的利益，
是人民意志的表示，只能是一致的。社会集体要采取集体行动时，必
须经多数同意，这就是多数决定原则。但少数人的意见仍受到尊重，
每个人的自由权利不受侵犯。这就是洛克所倡导的自由民主原则。而
卢梭的公意迫使公民放弃个人的自由权利，心安理得地做集体的奴
隶。这就是伪民主的专制主义。说卢梭的公意理论是洛克思想的发
展，这是天大的误会。

五、卢梭与极权主义

卢梭的伪民主专制理论在20世纪给人类产生了严重的政治灾难：极权
主义。"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这个词是意大利法西斯党
魁墨索里尼（Mussolini）首先使用的，是从"Total"（全体）衍生
而成，意指无所不包，无孔不入的统治。他于1922年通过"进军罗
马"夺取政权。他宣称："我们是一个能控制自然界一切能动力量的
国家，我们控制了国家的政治力量、道德力量、经济力量……总之控
制一切"。他们竭力鼓吹国家至上主义，把人类社会比作_个无形的
有机整体，它的利益由一个全能的领袖来表现。在这个整体中，"真
正的自由"是对领袖意志的绝对服从。

1935～1945年希特勒统治的德国，1917年"10月革命"后的俄国，都
属于同一模式。

极权主义把专制推到极点。传统的专制统治者主要是在政治上奴役臣
民，其他领域却鞭长莫及，只能听之任之。极权统治者则要控制一切
领域，不允许有个人隐私，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所宣扬
的"全面专政"。

六、卢梭与法国大革命

卢梭去世11年后法国大革命爆发。它的爆发点是1789年7月14日攻占
巴士底狱，引发的源泉有二：一是使自由民主思想深入人心的启蒙运
动；一是美国革命（独立战争）的实践榜样。美国和法国两次革命之
间有一个关键性的纽带人物拉法耶特，被称为"两个世界的英雄"。
他20岁时志愿参加美国独立战争，成为华盛顿和杰斐逊的挚友。1789
年7月，他在杰斐逊帮助下为法国制宪会议起草震撼人心的《人权宣
言》。同时，他被推选为新成立的巴黎自卫军司令。法国革命初期，
他对政局起着主导作用。他主张君主立宪制，而害怕进一步的民主
化。1791年群众请愿要求国王退位，他下令开枪，造成50人伤亡。这
严重损害了他的声望。

法国大革命初期，各派林立，两年后温和派退出政坛，激进派蓬勃发
展，他们主要聚集于雅各宾俱乐部。1792年8月推翻了君主制，雅各
宾俱乐部成为革命的主力。1790年3月卢梭的虔诚信徒罗伯斯庇尔
（G. W. Robespierre，1758～1794）被选为俱乐部主席。

罗伯斯庇尔学生时代就崇拜卢梭，称他为"圣人"，并曾见到过他。
在《回忆录》中记有："在你最后的日子里，我见到了你。这段回忆
是我骄傲和乐观的源泉"。法国大革命爆发后，他一直处于亢奋状
态。在他的心目中，革命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他首先看到，而且到
处都有拉法耶特的身影。他在议会中不断呼喊："凡是有自由事业的
敌人的地方，拉法耶特就是最危险的敌人"，"我们应该对拉法耶特
开战"。1793年3月开始，在他的操纵下，法国出现了雅各宾专政的
恐怖时期，政见不合者被陆续送上断头台。一年多内共有四千人被送
上断头台，包括革命家丹东（G. Danton），化学家拉瓦锡（A. L.
Lavoisier，他被称为现代化学之父，其在化学史中的地位与牛顿在
物理学史中的地位相当）。最后，罗伯斯庇尔自己也于1794年7月被
送上断头台。

历时五年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就此黯然退场，迎来的却是拿破仑皇
帝。卢梭的公意所表演的伪民主闹剧也到了尽头。

施京吾文中说现代民主制度是卢梭和孟德斯鸠理论的产物，这个论断
不能成立；本文前面已经论证了现代民主制是洛克《政府论》的产
物。

〔原载《炎黄春秋》。转载自《观察》2011-10-26；http://www.
guancha.org/〕